太宰春台经学思想探析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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读原著及古典经书,与儒家始祖作直接沟通,以晓识“古义”。古学派以“复古”为旗帜,鄙弃宋儒,斥其为伪学,从而与崇信朱子的德川主流意识旨趣有别。(1)凡一个时代开场,必奉行一种主体思想,以配合有形的政治统治,对全社会实行有效的思想统合,以此利于执政的长治久安与社会的稳定发展。德川时代推崇朱熹思想,即朱子学为国家学说。古学派源自山鹿素行的“圣学”,此为日本“古学”的开山,以后古学分为两支:
其一为古义学派,以伊藤仁斋为代表。(2)这个时代又出现国学派,所持思想与朱子学及古学格格不入。开创者为契冲(1640—1701年),经贺茂真渊(1697—1769年)继承发展,至本居宣长(1730—1801年)集大成。国学派以《古事记》、《日本书纪》及《万叶集》为经典,推崇神道与本土文化,对汉学持批判抵御态度。国学著名学者还有荷田春满、平田笃胤等。又有古文辞学派,也称萱园古学派,荻生徂徕(1666—1728年)为其领军。太宰春台为荻生徂徕弟子。徂徕逝后,学派分出文学派和经学派,太宰春台是经学派的首领。本文拟对太宰春台作思想分析,论其经学体系表现以下几方面特点:
一、对“古道”的推崇及对宋学的贬抑;
二、注重实际的经济政治论;
三、“唯上智与下愚不移”的教育观;
四、与荻生徂徕的分与合。
太宰春台(1680—1747年),日本德川时代著名儒学者。萱园古学派的重要代表。太宰名纯,字德夫,人称弥右卫门。春台是号。又因邸宅紫芝園,别号紫芝。他写《经济录》,署名“本姓平手氏”,是因为追溯到他的祖先,本姓“平手”。从谱记系图上看,五代祖平手政秀,曾就职于织田氏的门下。本能寺之变后,子孙移往能登地方住下,家族中多数于加贺藩家老横山氏门下做事。
春台的父亲名辰,是加贺平手氏第三子,后过继给太宰氏家做养子。太宰姓氏由此而来。辰成人后,任职于信浓国饭田城主崛氏家,任铁炮队头领,受禄二百石。春台生于饭田,九岁时父亲因故去职,一家人不得不移住江户城,过着浪人生活。(3)尾藤正英:
《太宰春台的人及思想》,载赖惟勤校注:
《日本思想大系37·徂徕学派》,东京:
岩波书店,1972年,第490页。因出身武士家庭,从小所受的教育使太宰春台养成质朴耿直的性格。
太宰春台儿时即跟随父亲学《孝经》、《论语》等儒学经典,后入中野谦私塾学习。谦为朱子学者,于江户开塾。春台在这里打下学问根底。十五岁时入仕但马出石藩主忠德门下服务,称病辞职,遭拒绝。二十一岁时未得藩主同意擅自离职。藩主不滿,遂颁禁锢令,命十年间不得转仕别处。这使得春台在很长时间里处于失业状态,过着穷迫无奈的生活。1711年,出石藩主的禁锢结束,春台回到江户。在中野塾同门安藤东野的引导下,入著名学者荻生徂徕门下。春台向先生出示平时所撰诗文,深得赏识。同学者有服部南郭、山县周南等,皆为萱园高足。太宰一生贫寒,然专心治学。留给后人的著作有《经济录》、《论语古训》、《六经略说》、《辨道书》、《圣学问答》等。
太宰推崇“古道”,也劝人遵守。这古道,就是原典意义上的六经旨意、孔孟之道。他不满后世儒家对古道的诠释与改造,进而鄙弃这些俗儒所撰的作品。他强调古道尊严,指其始出即已涵盖真理,而后世儒家的言论文献,都是对古道的误读与讹传。“孔子没,圣人道由古而今,二大厄也。一曰秦始皇焚书坑儒,一曰宋儒说理。”(4)太宰春台:
《圣学问答序》,载赖惟勤校注:
《日本思想大系37·徂徕学派》,第58页。自从孔子去世之后,古道遇到两个特大的灾难,一是秦始皇焚书坑儒,一是:“宋儒说理”,即朱熹“理学派”出现,对孔子原典的错误解读与亵渎伤害。他感叹道,对于焚书坑儒,举世而知其误,责其罪,而对于“宋儒说理”,世人却不知其错,相反受其蒙蔽,沉溺而不自知。其实,秦火焚书,无法将华夏诗书焚尽灭绝。虽遭焚毁,也不过是野火春草,虽毁而再生。书是烧不完的,有人烧书,就有人藏书,且先人之道,既载于书简,也传于口耳,至于汉起代秦,孔学复出复兴。
古道是先王之道,先王之道在六经,六经原是先王治理天下的工具。也就是这个原因,人们把六经说为“六艺”。所谓艺者,含工具、方法的意思。六艺,是一个配套体系,须综合学习使用,缺一不可。缺其一,无以治国。且六艺间不可相互替代,不可以《诗》代《书》,不可以《礼》代《乐》,也不可以《易》代《春秋》。宋儒“义理”之学兴,情况发生变化,上述道理,无人明晓,无以实行。在宋儒看来,何必通六经之全,只要在六经之内,择一经而专,即可修身、齐家、治国、平天下,无所不能。“每说一经,辄以为圣人之道,尽于斯矣”,宋儒有病,此其病矣。“程伊川治《易》,胡文定治《春秋》,朱晦庵治《诗》,皆因此而坐失其道”。此类情景,让人想起释氏治佛经,“执一经,浮屠之道,尽在此也”,与宋儒相较,何其相似乃尔。(5)太宰春台:
《斥非·附录》,载赖惟勤校注:
《日本思想大系37·徂徕学派》,第181页。
太宰春台引《史记》以证己说:
太史公有“六艺者,折衷于孔子”的说法。折衷,即是非判断。论说六经之道,必以孔子之“古道”定是非,必以孔子之说为准绳,分别善恶邪正别无他法,一从孔子。这是后世儒家必须遵从的法则。他指出,有所谓“礼”者,有所谓“义理”者,这是两个不同的概念。礼者,先王所制定,后人当遵循不误。义理不同,各人所見,杂沓相异,甚难划一而定权威。一则以义理说人,一则以义理责我,聚讼纷纭,共识难求。这里“礼”是孔子原典“古道”,“义理”是宋儒歪门邪道,太宰崇“礼”而贬“义理”,是对宋儒思想的进一步批判。
在论说“古道”的同时,太宰又倡说区别于宋儒的独自“义理”观。他说:“理”如木之纹路,纹路即理路,即理也。木之纹路为木理,玉石之纹路,为玉纹、玉理。石纹则为石理。其他如人之肌肤、鸟兽鱼鳖之筋肉也概有纹路。是故万物有纹,万物有理。(6)太宰春台:
《经济录》,赖惟勤校注:
《日本思想大系37·徂徕学派》,第23页。“道”和“理”,具有密切的关系,道在前,理在后,有道方有理。道具有至高无上的统领地位,而理从属于道。天下有道,理可以被识别。无道,理沉溺于混沌而无法识别。道又有古道、今道的区别,只有古道是真正的道。宋儒“说理”,弃“古道”而释天下之“理”,犹盲人摸象,空忙而无结果。道是真实的存在,而“理为虚”,古人轻虚言而重实际。朱熹及宋儒说理,拨弄簧舌,巧说虚“理”,缥缈虚无,直悖先王之道。(7)太宰春台:
《读朱氏诗传》,《朱氏诗传膏肓》第11卷,第7页,引自洪楷萱:
《毛奇龄与太宰春台对朱熹〈诗集传〉之批评比较》。
太宰春台进一步解析“古道”内蕴,提倡古道“人情”说。他在《读朱氏诗传》中说:“夫《诗》者,人情知行于言者也。三百篇其尽之矣!天下人情,于何不有?君子诵《诗》,不出户庭,可以知天下人情,知天下人情,然后可以施政于民,此《诗》之所以有用于政事。”(8)太宰春台:
《读朱氏诗传》,《朱氏诗传膏肓》第11卷,第1页。人情者,自古以来,不分吾国他国,皆无大异,言其大要,则为“好恶”二字。《大学》云:“民之所好,好之。民之所恶,恶之。此之谓民之父母。”从古道“人情说”出发,太宰演绎以下道理:
君上者因有护民爱子之心,人称民之父母。君上爱民,如父母之爱子。知民之好恶,不悖其情,而谓仁政。人情好恶,犹物理之顺逆,因畏人心不服,而不稍有悖逆。若其不服,倾天下力不能胜之。(9)太宰春台:
《经济录》,赖惟勤校注:
《日本思想大系37·徂徕学派》,第25页。显然,太宰所谓“人情”,其实就是“民情”,民众之心情、公众之舆论,或者称之为“舆情”。君上施政要以民情、舆情为关注目标,顺乎民心而“而不稍有悖逆”,由是国泰民安。
太宰治学重经济论。他注目礼义的物质基础,认为风尚不振,在于贫困,人因富足而知礼,因潦倒而犯法,力主发展经济,助成社会道德的提升。他强调土地为致富之本,鼓励开荒种地,增殖财富。他不反对工商实业,认为农工商并举,方可开拓财源。他要求制定合理的赋税制度与金融规则,以使税收适量,物价平稳。
太宰春台说中国古典《尚书》有《禹贡》篇,述水利、画地域、居人民,是乃经国之本。又说《尚书·大禹谟》,所言三事,一曰正德,二曰利用,三曰厚生矣。治钱谷之政,利用厚生之道也。(10)太宰春台:
《经济录》,赖惟勤校注:
《日本思想大系37·徂徕学派》,第18页。在太宰看来,孔子之学实为经世济民之学,上溯至周代之学,也以实学为本。他说:
《论语》记子贡问政,孔子答曰:“足食足兵,民信之矣。”又武王为政,所重民食丧祭。圣人之经济,昭昭然载于六经,如中庸云“文武之政,布在方策”是也。
太宰回顾战国历史,得出以下的感想:
当周世之衰,有齐桓公用贤者管仲而成霸业。管仲之政富国强兵,虽不及二帝三王之治,但相齐桓公,合诸候九,匡天下于一,而有其功。及周之末,诸子百家起。申不害,韩非之徒,从刑名法术游说世主,虽非圣人之道,也为“经济之一端”。太宰论中国历代经史,政治、经济、文化数端,总于经济一端详加叙论。钱谷之政,人民利病所系,故尤重之。太史公考古往今来,于经世济民,所论者多。如是之后,凡作国史者,皆效仿之。如班固作《前汉书》,所论经济者精详。(11)太宰春台:
《经济录》,赖惟勤校注:
《日本思想大系37·徂徕学派》,第19页。太史公所书,诚万史之法。
太宰又说:“自古以来,无辅臣,用独智,终难成人主之伟业。具学问而通达古今,明天时而察事理,知运势而晓人情,且能谙经济之道者,举卑贱,辅佐论道,议政事而立不易之定法,何患天下不治。”凡经济者,必稽古而师古,《尚书》云:“唐虞稽古”,说的是尧舜师古。尧舜既有师法古代之先例,况后人乎,可不师古?他强调立政者应有其大体,不以古道为本,政之大体岂能知之。所谓立政大体,无论古今,无论吾国他国,一概无异,“立政必师古也”。(12)太宰春台:
《经济录》,赖惟勤校注:
《日本思想大系37·徂徕学派》,第28页。
太宰在其所著书中常作中日政治情况比较,如比较中日地域管理制度:
日本古代“未曾立法创制,诸侯未建,郡县未置,洪荒草昧,历数百年。其后与异国交通,见中华既建郡县,也效法定国郡之制。国中立国司,郡里立郡司。”(13)太宰春台:
《经济录》,赖惟勤校注:
《日本思想大系37·徂徕学派》,第20页。纵观中国史,秦始皇定“郡县制”,国以下设郡,各郡设守、尉及监。郡以下设县。至汉代立州、郡、县三级制度。州超越郡,为一级行政单位。至唐朝又有道路制度。如唐太宗将全国设为10道:
关内、河南、河东、河北、山南、陇右、淮南、江南、剑南和岭南。以10道分管府、州358个,县1 551个。日本曾从中华学来“郡县制”,变化有异,结果不同。(14)太宰春台:
《经济录》,赖惟勤校注:
《日本思想大系37·徂徕学派》,第21页。
春台提出独到的“封建论”,他说读《文选》,至曹元首“六代论”、陆士衡“五等诸侯论”,必凝目细读,知其皆言封建之利、三代之治。唐代柳宗元著《封建论》,论分封建国本非圣人本意,乃不得已为历史大势所迫。肯定郡县制代替分封制是历史必然,极言郡县制度之便利,其言谬也。(15)大久保利谦等编:
《史料的日本史》近世编,东京:
吉川弘文馆,1955年,第197页。在他看来,日本以郡县治国,至室町后期,藩镇强盛,守尉据其地,豪杰崛起于四方,兵争不已,遂成战国。而神武受命,奋其英武,统一海内,于是以其地降者,因封之。且又将各方要地,封侯于子弟及有功者,以作王室藩屏。就此形成诸侯三百,宛然如三代制度。(16)大久保利谦等编:
《史料的日本史》近世编,第197页。他情不自禁地直呼:“美哉。”(17)大久保利谦等编:
《史料的日本史》近世编,,第197页。
太宰春台觉得,天下之患莫大于夷狄入侵,国家受难。国家之幸,莫大于国君取信于民而亲。而要一个国家做到去患有幸,必取法圣人之制,分封诸侯以建国。这样做的结果,推恩报功,于国族示以恩信,于有功给予报偿,使亲者更亲,贤者更贤,由此人心安定,国基巩固。(18)大久保利谦等编:
《史料的日本史》近世编,第197页。
太宰认为:
郡县制度肇始于秦朝,自汉以后,百代因袭。其安置官职,管理地方的方法,各个朝代虽有不同,然而有一点是相同的,即派过去的官吏在当地任职,一般不会超过十年,时间少的甚至个把月就调离了。(19)大久保利谦等编:
《史料的日本史》近世编,第197页。一个官员赴任某地,宛似游客行于旅途,即使想在任职期间做点事,也无奈时间过短,心意不定,最终因循守旧。纵有爱民之心,也鲜见成效。与此不同,诸侯在他分封的小国,往往以国为家,不会出现苛且当前,不为永久之计的情况。(20)大久保利谦等编:
《史料的日本史》近世编,第198页。
孔子说,“如有王者,必世而仁”,若是一国王者,必投以世代精力,方可收仁政的效果。又说:“善人为邦百年,亦可以胜残去杀矣。诚哉是言也!”即善人治理国家,历一百年,方可战胜残暴,去除杀戮。此言不假!(21)大久保利谦等编:
《史料的日本史》近世编,第198页。春台如是说:
早在先王之世,诸侯得茅土之封,促使他们作如下思考:
其地是我的国家,其人是我的臣民。有了这样的思考,自然就会专心勤谨,去从事他的国政。他会立社稷宗庙、营都邑城市,努力把该做的事情做好。也会制田里、修沟渠,处处为民着想。他会与邻国相商,划定疆域,然后与民共守。友邻相好,互不相扰,相亲而安。邻国入冦,也不至于灭亡。纵使国亡,民心未亡,复国再兴的希望犹在。此其何也?乃“士恶辱其先,民重离其乡”是也。
作为社会上层的君子士人,其可恨而反对的,是辱没先王。作为社会基层的众多人民,其最看重而难以接受的,是离乡弃土。先王不可辱,乡土不可离。国家一旦有难,社会上下,必然奋力有为,雪耻复国。一个国家面临强敌,若要团结一致,最可靠的不是发号施令,而是不辱先王、不弃土地的决心。这个精神的萌生与成长,与分封制有关。国君世代主政同一个国家,培养了国民对先王土地的诚情。(22)大久保利谦等编:
《史料的日本史》近世编,第198页。
他论中日在立国号方面各有不同。“中国夏、商、周三代以后,每有王者兴,其必立一代之国号,如秦、汉、魏、晋、宋等。”这些国名,许多是战国时出现的列国名号,底定天下,则立为一统之国号。元太祖蒙古人取天下,因“夷狄”而知耻,不用蒙古名号,而另立国号为“元”。至于清朝,鞑靼人也,取天下后,沿用元代旧例,另立国号为“清”,取天下皆清,而后一新之意。与中国不同,在日本则出现别样气象,“日本”为本国本名,一成不变,没有出现中国那样的屡换国名的情况。日本武家执政,历朝更迭,而“日本”国名不变,天皇的最高名义不变,此所谓“万世一系”。(23)太宰春台:
《经济录》,赖惟勤校注:
《日本思想大系37·徂徕学派》,第12页。
太宰又通过比较中日文字用途,说明两国皇帝权威与社会等差构造的些微变化。他说日本有常用字“御”字,此“御”字,按中华本土字义,是驾驭的意思。驾驭也叫御车。马车有四匹马拉动的驷马马车,也有五马、六马之车。坐在车上,执缰驾驭的人称为御者。在中国,皇帝御天下,御字也有了特别的含义,如果加在一个名词的前面,总与至高无上的“天子”有关。譬如天子的衣服称御衣、御服。食物称御膳。座席为御座。器物为御物。总称是御用之物。其他如出御、入御、还御之类的词语,也只限于与天子有关方可使用。日本不同,自古以来使用“御”字,随意而用,不分君臣,不别贵贱,无不当之处,更不会有僭越妄为的感觉。(24)太宰春台:
《经济录》,赖惟勤校注:
《日本思想大系37·徂徕学派》,第11页。
太宰崇尚所谓无为而治、垂拱天下的统治方法。他认为,无为有二,一为圣人之“无为”,一为老子之“无为”。他记《论语》中孔子的话语说:“无为而治者,其舜也。”圣人无为,舜治天下,定官职,重用大禹、稷、契、皋陶、伯益、夔、龙、伯夷等圣贤为官人,任万机于群臣,而为君者在上无事也。君上无为之心,如日月映照国土,明察臣下之勤惰、忠与不忠、天下治否、兆民安否。《尚书》曰:“垂拱而天下治”。《中庸》亦曰:“笃恭而天下平”,皆说无为之意也。(25)太宰春台:
《经济录》,赖惟勤校注:
《日本思想大系37·徂徕学派》,第31页。
太宰认为,学习中国管理好国家,还须审时度势,顺应“时势”。他强调说:
既当知其理,也当明其势。按常理,火不胜水,火遇水则熄。然水若小水,火若大火,则水不能救火,此为势也,火势強也。风能助火之燃烧,然风吹灯烛之火,则灭烛火。火势不及风也。油之助火,然数石之油覆于火之上,则火灭也。事之势也。(26)太宰春台:
《经济录》,赖惟勤校注:
《日本思想大系37·徂徕学派》,第23页。水流低处,若其为激流,则可上高处,势所然也。又如坚木打钉,施以重石,难入也。小锤击打,即时可入,此也势也。(27)太宰春台:
《经济录》,赖惟勤校注:
《日本思想大系37·徂徕学派》,第24页。
太宰又论治天下国家者,须知“易”道。学《易经》,当知其易之大道。易道有三纲,谓时、数,阴阳。知此三者则易道明。易之原理,本起始于读数。天一地二,天三地四,天五地六,天七地八,天九地十,河图之数也。易者,因河图之数而作。“一三五七九天之数,二四六八十地之数。积一三五七九,二十五也。积二四六八十,三十也。合天地之数,五十五也。伏羲因此数而作八卦。”(28)太宰春台:
《经济录》,赖惟勤校注:
《日本思想大系37·徂徕学派》,第37页。在太宰看来“易经至理,云天地万物,皆有其数。就人而言,生死祸福浮沉有其数。万物中,鸟兽鱼鳖之生死,及至草木荣枯,也概有其定数。”(29)太宰春台:
《经济录》,赖惟勤校注:
《日本思想大系37·徂徕学派》,第38页。
太宰春台相信孔子的话:“有教无类”,但又深感孔子以下的话也是对的,即人有君子小人之分,君子为上智,小人为下愚,“唯上智与下愚不移”。两种人的先天之性是无法改变的,同样坐在一起接受教育,上智之人,不待教而自知,下愚之人,教而不知。就最后结果而言,上智日日进步而聪明有为,下愚懵懂无知且荒失一生。除以上两种人之外,茫茫人群中又有一种人,称为“中庸”。太宰引子产的话说:“人心之不同,如其面也”,千人千面,千人千性,然大体而言,人分三类。(30)太宰春台:
《圣学问答》,赖惟勤校注:
《日本思想大系37·徂徕学派》,第68页。人既分上中下三种,那么就要择上智之才,精心施教。太宰教育的目的,是磨砺人才,使上智之潜质充分展示,从而经形与质的改造与人格提升,终成其为有益于社会的上等之人,即太宰心目中真正的“君子”。
太宰春台这样表达他的教育观:
自生民以来,有君子,也有小人。君子负有责任,即对小人的治理,而小人则治于君子,依靠君子而生活。“君子有君子之道,小人有小人之道。君子小人各尽其道,而天下治”。君子行小人之道,固不可也,反之小人行君子之道,也属不当,“小人而好君子之道者,不犯上作乱,必失身破家。”民可使由之,不可使知之,然于民亦须施教,教育他们孝悌、忠信、勤俭、畏法的重要。这些是道德的底线,缺其不可。然而,高深的道德原理,就不必对他们说了。比如儒家经典,与他们的现实生活没有直接关系,说了听不进,听了也不懂,岂不是徒费口舌。“为之说经,非其所宜也”,不如不说。也有热心的儒者,出于好心,想使天下人咸知君子之道,就在街上筑起讲堂,招徕大众,天天讲经说道,结果效果不佳,徒劳无功,就是因为这些儒者不晓上述道理,“徒知教民,而不知民也各有其道”。(31)太宰春台:
《斥非》,赖惟勤校注:
《日本思想大系37·徂徕学派》,第147页。
在论及一个人的外在的君子容仪与内在之礼义之心时,太宰春台也一定意识到,这两个方面同时重要,因有内在之礼义,方有外在之容仪。犹如凡事物皆有形、质的区别,因有其质方有其形,而形是质的外在表现。然而,他对人格的外在表现,又是格外留意。他论如何识人用人,总得先从外形作初步的判别,而后逐步深入,识其本质。在他所著《圣学答问》中,甚而把外在容仪放在至高的位置,教人重视,不由一点放松。“圣人之教自外而来之术,立身行先王之礼,处事用先王之义,外而具君子之容仪者,斯为君子,不必问其人内心之如何。”(32)太宰春台:
《圣学问答》卷下,《日本伦理汇编》六,明治三十五年(1902),第274页。看得出来,春台也在论及知与行的关系。其外之容仪、立身、处事,为行。其内之君子之心则为知。从外在之行,而判识内在之知,从这点上立言,外在的行先于内在的知,行重于知,未见其行,何見其知。同时,在太宰那里,“圣人之教”成为“自外而来之术”,既非“天理之学”,也非“心性之学”。太宰说这番道理,其目的还是把他的学问与宋儒理学区别开来。
作为人才的理想标准,太宰强调“君子不器”。他比较中国唐代诗人的才情、气度与事业,作以下的评价:
唐人作诗之多者,莫如杜子美,次则白乐天。子美好记时事,故有“诗史”之称。乐天亦好记时事,而不及子美之雅驯,徒以日常口语为诗而已,虽多至千首万首,亦何足观哉,唯长恨、琵琶二歌较佳而已。他接着有了结论:“子美虽称诗圣,然终于此耳,一生更无他事业,则亦犹二王之终身于书,顾长康终身于画,不免为曲士,何望不器之君子乎?”(33)太宰春台:
《诗论》,《日本诗话丛书》第四卷,日本东京文会堂书店,1919年,第292—293页。这是说,杜甫虽有“诗圣”的美名,而他一生的事业格局,也仅此而已。他的学问局限于诗歌之一隅,而并没有读经研史方面具有重要的创获,在经世济民方面提出杰出的见解。犹王羲之、王献之只是书法家,顾恺之仅为画家,杜甫对国难民瘼虽有关注,可惜仅以诗人终世。显然,在太宰心目中有一个“不器之君子”的模式理想,亦即读书人当具鸿鹄之志,指点江山,规划天下,而不应该像器具那样,作用仅限于一个具体的方面。器者,形也。有形即有度,必有限,必满盈。器者工具也,必被动,必被用。故君子之思不器,君子之行不器,君子之量不器。纵观诗人杜甫一生行止又怎能够达到这个要求呢?
“终身读书而不晓六经之旨,不知圣人之道,名为文士耳。于鳞呕出心肝而死,元美卒事浮屠于小祗园而终焉。俱无功业之足称于世,岂不可悯哉?余常为此愤懑,好古君子盍小省焉。”(34)太宰春台:
《诗论》,《日本诗话丛书》第四卷,第296—297页。太宰说:
于鳞呕心沥血、元美卒事浮图,可惜都没有建立功业,仅是文士,这是因为他们虽读六经,却不知六经旨意。而六经旨意的根本是教人气象宏阔,而为“不器”之君。
后世学子通常把太宰看作徂徕高足,承继徂徕衣钵第一人,然而他们之间的关系,并不是那么融洽无间。徂徕把太宰这位不怎么听话的学生,视为食盘中的“鸡肋”,食之无味,弃之可惜。从先生角度来看,太宰在心中的地位不是很高,或者说是可有可无。
太宰在讲述自己与先生徂徕关系时,也一样耿耿于怀。他在给同门服部南郭的信中这样说:“纯(太宰的名)在社中,碌碌无为。先生(徂徕)对于我,不过视鸡肋而已。……于先生所为,纯时有不悦,常与之争。此为不被先生所取之缘由也。先生好著兵书,言刑名以干诸候,纯也讥之。”这里道出先生徂徕视学生春台为“鸡肋”的原因。太宰平时对先生学问常有不满,且不顾师道尊严,敢于发出不同声音。先生好兵法,著兵书,又在著述教学中,大讲刑名之学,春台不以为然,甚至流露讥讽的态度。(35)尾藤正英:
《太宰春台的人及思想》,赖惟勤校注:
《日本思想大系37·徂徕学派》,第487页。
太宰在他所写的《紫芝园漫笔》中又说:
先生(徂徕)志在進取,重才取人,未以德行作主要标准。二三门生,也习闻师说,专以文学是讲,于德行而不屑也。“是以徂徕之门,跅驰之士多,及其成才,亦不过是文人而已。”徂徕学风其弊于此。外人既以此讥讽先生,纯(太宰春台自称)于先生也有不满,此乃先生视吾为“鸡肋”之所以也。书云:
知之未艰,行之唯艰。焉所知乎?
可见,太宰春台对徂徕门下之下弊,早有察觉,一一非难,尤其对徂徕与他的学生,言行不符,知行不一的治学缺陷,果敢批揭。也就是这样的特立独行,引来导师的不快与微词,也使他在徂徕同门师友中常处于孤寡难堪的地位。(36)尾藤正英:
《太宰春台的人及思想》,赖惟勤校注:
《日本思想大系37·徂徕学派》,第488页。太宰春台在给南郭先生的信里,继续表白道:
我春台作为徂徕先生的学生,未尝不倾心问学。昔时,子路为孔子所不悦,实则子路所为乃为孔子御侮。窃虽愚鲁,也可用孔子师徒关系自比也。
从来的研究,每当论及太宰与其师相处,都会引用上面太宰的话语,以证门生于导师诚意尚存。确实,太宰在诸多文字中,虽对老师言行有所指摘,然而并非表示在重要学术观点上,两人相对而立,更没有对导师做出“谢本师”的表示。同样,作为学派领军的荻生徂徕,也最终爱才惜才,没有把太宰逐出学门。从这个意义上说,太宰春台依然是徂徕学派中人。他的种种学术观点仍然与徂徕思想发生内在联系,而其不同处,正是对徂徕思想的“纠谬”与补充。(37)尾藤正英:
《太宰春台的人及思想》,赖惟勤校注:
《日本思想大系37·徂徕学派》,第490页。
比较徂徕与太宰的思想,可以发现两人都注重“道”,然而在如何认识道及实现道的问题上,所持理念迥异。在徂徕看来,道可以自然地实现,不需外界力量的强制与催化,更无须丝毫的压迫。道是人的本能,与生俱来,储存于人的体内,浮现于人的脑际,稍加启发即可油然而生。与此不同,在太宰看来,道存在于外界,而不在人心之中,且与未经教化的人心相悖。若要道的实现,不能用内省方法,反身求己,从内心把它呼唤出来。相反,必需外界强加力量,努力干预,非此不能体验真正的道,不能将道变成行为的规范。显而易见,两人对道德的实现,一个自然无为,一个严格自律,由此体现各自的特色。(38)尾藤正英:
《太宰春台的人及思想》,赖惟勤校注:
《日本思想大系37·徂徕学派》,第503页。
十七世纪的中日学术都逐步从理学的旧轨转向实学的新路,这样的“转轨”是中日思想由古代向近代转型的重要特征。这个时期,中国出现顾炎武、王夫之、黄宗羲等重要思想家。在日本,则有以荻生徂徕、太宰春台为代表,从“古学派”中走出的“徂徕学派”。太宰春台推崇“古道”,贬抑“宋学”;讲求实际,经世致用。如此“实学”精神都值得肯定。他与荻生徂徕学风作派虽有差异,大处着眼,却发现是走在同一个方向上。人们对太宰的教育精神与方法似有争议,然而既为一种“思想考古”,展示“瑕疵”,可期纵览古人生平精神之全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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